

冉前锋,重庆市作家协会会员,爆破工程师。在《延河》《野草》《延安文学》《辽河》《岁月》《今古传奇》《三角洲》《红岩春秋》及上游新闻等杂志、新媒体平台发表散文、小说三十余万字。非虚构作品《吊伤兵文》获2024年《今古传奇》杂志非虚构作品一等奖,以散文《峡江少年行》《往事停舟问》等获得上游新闻2024年度优秀作者,短篇小说《盘沱往事》获得“云阳县长江文化公园建设主体文学作品征集”小说一等奖。出版散文集《大江东去》《泉从山边来》《俯仰歧阳关》。
冉前锋:家乡,是我文学的根脉
(本期访谈主持人:陈泰湧)
上游文化:谈谈你的青少年时期,是怎么样与文学结缘的?
冉前锋:我出生于20世纪60年代末,学生时代是一个清纯、单调却又生机勃勃的时代,当时中国大地刮起了一股少有的文艺复苏的清风,各种文学刊物和课外读物如雨后春笋般拔地而起。小学时,我就沉醉于《儿童文学》《少年文艺》以及五彩斑斓的连环画册之类的课外读物中。放寒暑假的时候,还想尽办法借来《水浒传》《三国演义》《西游记》这些“大部头”来阅读。虽然那个时候还有很多字都不认识,但我一边查《新华字典》认字,一边来阅读,看得是津津有味。
小学将毕业的时候,正值对越自卫反击战,我天天阅读报纸上刊登的连载文章《高山下的花环》,在文字中体会到了战争的种种,既激动又感动,于是就把自己看到的讲给同学们听,成了大家心中的故事大王。小学毕业,我以语文近乎满分的成绩考入了凤鸣中学。
以我个人的经验,阅读是写作的基石,没有广泛的阅读就不可能写出好的文章。阅读就是我们童年不经意间种下的文学的种子,在今后适合的土壤环境下,就会开花和结果。
上游文化:你是怎样走上文学创作道路的?
冉前锋:中年以后,有了一定的生活积累,我开始拿起荒废已久的笔,重拾少年时期的文学梦。那段时间,我因为生计,每天疲于奔命,却屡屡受挫,当在现实社会中感到穷途末路之时,我突然想到自己还有一个隐秘的精神后花园——我蜗居斗室,息交绝游,孤灯黄卷,凝神定气,将饱含着对故土风情、人文历史、父老乡亲们无所不在的敬佩与感怀凝于笔端,奋笔疾书,将宽大的地理坐标与人文风情有机对接,让时空的博大和情感的醇厚形成肆意交集,成就了一幅宽广厚重的精神地图,于是就有了面前的《俯仰歧阳关》。现在看来,这本散文集还是有仓促粗糙的痕迹,有的章节不堪卒读,还有的段落在出版过程中因种种原因被删除。因为经历过,才更懂得如果是现在来写,质量可能还会好很多。
文学使人心灵不死!如果说现在有微不足道的成绩,还是源于我的少年时代那些清贫孤寂与书香为伴的日子,虽赤脚走在乡间泥泞小路上,仍在仰望着文学的星空。

上游文化:看你的作品,主要是以散文为主,多是怀旧题材,请问你对散文写作有何体会?为什么会选择这些题材?
冉前锋:散文是我比较中意的文学体裁,是一种随意、闲散、淡雅的自我叙说的文体,带有浓厚的个人认知色彩,夹叙夹议,形散神聚,适合将生活的瞬间感动以文字的形式记录下来,形成文字,不过分考虑故事情节、人物塑造、悬念、反转、留白、隐喻、反讽等小说笔法,写完以后,就有一种直抒胸臆、吐故纳新的快感。而且,由于散文篇幅较短,很适合我这种上班族,随时都有被工作打断思路的时候,短文就可以一气呵成,即使断档,也可以及时修补。我曾经在一个晚上写了两篇散文,中途还去工地检查了一次,处理纠纷两个小时,并做了一个爆破方案,然后继续写,毫不影响散文的质量。这也许就是文字的烟火气,有别于在书斋里悠闲写作。
散文创作,无一不是一个人灵魂的产物,正是那些源自生活瞬间的深深缠绕萦怀,而后默默渗透到精神基因之内,从而与自我灵魂共同生活共同成长,形成文字的。散文必须找到一个点,深入挖掘,提取文章的内核,浸透生活,体悟精神,引起读者共情,上升到哲理高度最好。如苏轼的《石钟山记》考证了石钟山波涛声的形成,通过实地考察解决了一个人云亦云的自然谬误,提出了“事无目见耳闻,而臆断其有无,可乎?”,提出了调查研究的重要性,将文章上升到哲学层面。茅盾的《白杨礼赞》从白杨树延伸到敌后八路军、新四军和敌后军民直指云天、不屈不挠的抗战意志,将文章上升到精神层面,这就是散文升华到哲理和精神层面的例子。这一类的散文虽然过去多年,依然屹立在文学之林而熠熠生辉。
散文的灵魂在于情感和审美,增加感情的厚度和灵魂的深度那就是阅读、思考和真性情,“在心为志,发言为诗”。阅读是每一个写作者从生到死,毕生一刻都不能放松的事业和使命,以至比写作本身更为重要,能够弥补人类有限阅历的只有读书。在生活中,就需要深入生活。我有幸以一个参与者,而不是一个旁观者的姿态进入到生活中去深度体察,在气象万千的自然和千姿百态的生活中磨砺、体验、感受、品味甚至被打击、被重塑、被淘汰,人的经历和思考会持续刷新你的认知,只有不断地保持自我更新的能力,才能使自我成长。所谓的“意难平”成了我写作的开端,总是有一个声音在冥冥之中催促我写,把心中郁结之志用文学的形式表现出来。深入生活,被我理解为要以小学生的姿态,在生活的大潮中躬身入局,接受生活的锻打和重塑。一个写作者,首先应该是一个劳动者,只有劳动,才可以真正地深入体验生活,才能和你笔下的人物同呼吸、共命运。所谓的感同身受,其实就是古人说的勠力同心,同舟共济,相濡以沫,荣辱与共。
我从小生长在云阳长江边上的磐石,那是一个典型的滨江古镇,山麓曲敞,潴水横流,是长江上游最大的回水沱和天然良港。早在晚清时期,就有英美舰船停靠,光绪年间美国人就在我的家乡设立福音堂。磐石造船业也非常发达,有一大批优秀的造船工匠“水木匠”和在川江上出没风浪的船工“桡胡子”。这是一批技艺高强的“求水上衣食,喂婆娘娃儿”的涉江人,我幼年的时候数次看见他们逐浪长江、出没风波的身影,还有幸乘坐他们的小船,在旋涡密布、波涛震天的川江中打鱼放网,捞浮柴,放滚钩,布虾笼,打过挡(去大船上接人送货)。那些飘忽去来,劈波斩浪的记忆一直延续至今。
古镇头枕长江,身伴着潺潺的泗水溪,十里长的筒子街临江阪溪,百年黄葛树在老街野蛮生长,伴着地势节节升高,有“半镇黄葛半镇云,一溜青瓦飞上天”的奇幻美景,江边还有长江最大的江边石林——石板林,石板林里有公元前七世纪的盐水女神时期的“牛尾石岩画”,用岩画的形式记录着先人们打鱼捕猎的不屈意志,是一部印在石头上的史诗。抗战时期,国民政府陆军后方第二医院和第六战区兵站总监部第四后方医院落户磐石,达五年之久,一大批在抗日战场上受伤的国军将士在此治疗,几百名医护落户磐石,医院还救助过来华抗战的美军受伤飞行员……这些,都说明了磐石是一个承载着历史厚度和地理深度的古镇,我的很多写作也是基于磐石的历史。特别是我幼年看见的那些热血偾张、豪情万丈的川江“桡胡子”和古镇的那些平凡老人们,他们在暮年时光里由于年轻时在长江上劳作留下的风湿职业病使得他们佝偻身体,脚步蹒跚,他们在瓦檐下三三两两“摆经”(聊天),那些长长的叶子烟杆流淌出的千奇百怪、惊心动魄的往事,听得我口涎不断、目不转睛,他们的青年时代搏击长江,接龙历史的真实给了我深深地震撼。
在我的很多文章中都有一个抗战老兵王凤成的影子,抗战十四年,他五次负伤,最后留在了磐石,他参加过台儿庄会战、长沙会战、枣宜会战、常德保卫战、雪峰山战役,在台儿庄会战期间作为宪兵排长参与了逮捕、处决韩复榘的行动,枣宜会战后护送抗日名将张自忠将军的遗体到朝天门码头。当他晚年从报纸上得知《血战台儿庄》电影开拍时异常激动,亲自给导演杨光远写信并口述了很多当年的细节,并在磁带上寄给导演参考。在我上小学的时候还瞻仰过伤兵坟园,甚至还见到过一枚半个世纪前的抗日勋章。我有幸看见了几个抗战老兵风烛残年的背影,他们的背影让我感到了历史的厚重,我把这些事情落于笔下,是一种责任感的驱使。

上游文化:你对中国传统文学的阅读体验是什么?
冉前锋:文学是什么?顾名思义,文学就是文字之学,是所有艺术形式的母体,是文字的艺术,艺术之所以成为艺术,说白了就是技术,技术一定是可以学习的,古往今来,除了极少数的天才,没有人可以不通过阅读进入文学的殿堂。杜甫的“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李白在《与韩荆州》中写道:“白,陇西布衣,流落楚、汉。十五好剑术,遍干诸侯。三十成文章,历抵卿相”。孔子的学生子夏在《诗大序》中写道:“诗(文学)可正得失,动天地,感鬼神,成孝敬,美教化,移风俗”唯有热爱中国传统文学,才能热爱中国传统文化,以文化人,慢慢地成为君子。
中国文字的出现充满神秘特质,伏羲画卦,一画开天;周(文)王演易,无易不国;仓颉造字,“夜雨粟,鬼夜哭”。文字的出现是开天辟地的大事件,是野蛮走向文明,文化蜕变文学的辉煌之路,经过原始真文、甲骨文、金文、铭文而发展成篆隶楷草,颜柳欧苏,经历了漫长的过程,但始终保持了汉字形声意韵的特点,特别是繁体字,区别于西方的拼音符号、日本的片假名、平假名和韩国的训正民音,所以,西方没有文字,中国才有诗词赋文,才有对仗、楹联、平仄、韵律等以诗词赋文为标志的文学形式,并由此衍生出书法艺术。造纸术的发明,使得长文得到技术上的可能,于是,不讲韵律的汉代的《乐府》《古诗十九首》及后来以唐宋八大家的小品游记、稗官野史、田野调查、民间趣闻、地理历史志为代表的散文出现,如柳宗元的《永州八记》,郦道元的《水经注》,段成式的《酉阳杂俎》,孟元老的《东京梦华录》,乐史的《太平寰宇记》,沈括的《梦溪笔谈》都是中国最早的散文集。尔后以“街谈巷语,道听途说”为载体的话本,书本,唱词,民间艺人的勾栏瓦市之说,“其文不雅训”的秦汉《语林》《笑林》《世语新说》,唐宋传奇,如《古镜记》《补江总白猿传》《虬髯客传》《枕中记》,明清小说的四大名著及《聊斋志异》《金瓶梅》《封神榜》《桃花扇》《牡丹亭》等共同构成了中国小说的蔚为大观。
王国维先生说:“凡一代有一代之文学,楚之骚,汉之赋,六代之骈语,唐之诗,宋之词,元之曲,皆所谓一代之文学,而后世莫能继焉者也。”先秦诸子百家为代表的政论性散文,唐宋八大家的游记小品散文,唐宋诗词、唐传奇、明清小说、元曲戏剧,以《文心雕龙》为代表的文学评论,无不说明中国传统文学自成宇宙,全面阅读中国文学经典,就能形成对传统文学的闭环体验,所谓“登高而赋,可以为大夫”,我们要做的,就是要在传统文学的阅读中,做一个登高的跋涉者,“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上游文化:你认为好的散文是什么样子?或者说,散文的层次是什么?
冉前锋:我认为最好的散文一定是天地胸襟、家国情怀,最具有代表性的是北宋范仲淹的《岳阳楼记》和前不久中央电视台播出的《何以中国》电视解说词。稍次一点的是大美山川、烟火百态,如唐代散文家柳宗元的《永州八记》,现代郁达夫散文、汪曾祺散文等,最差的散文应该是自怨自艾、顾影自怜的“小我”散文,如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一批城市女性作家的闺中秘语,现在个别公众号、朋友圈充斥的博眼球、标题党、投其所好的软文,以及浮光掠影的采风体,照搬照抄资料的史料体、游记体。这类文章引经据典、自说自话,千篇一律,自作多情,没有情感的加持和自我的认知,没有现场感、细节感、带入感,无法与读者共情,更谈不上散文的审美价值。

上游文化:对于今后的文学创作,你有何打算?
冉前锋:我想从今年起沉淀一下自己,写了这几年,发觉自己现在写作的思路和范围越来越同质化,历史乡土类的文章越写越窄,这样下去就会撞向“南墙”,很难引起域外读者的共鸣,最终把自己搞成“云阳写手”而不自知。我始终认为,一个好的写作者,有对文字、对文学充满敬畏的传统文人风骨,就像我在田野行走时,不时会在荒草丛中看见的百年前的“惜字塔”,那些浸透着历史烟尘的旧物看上去还有厚厚的一层烟墨,那是我们的前辈文人,在不经意写错或不满意的文字后,为了不贻误后人,把这些文字在“惜字塔”中烧掉。只有几米高的柱檐石塔像一个戴着斗笠的窑工,提携着曾经熊熊燃烧的炉窑,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敬畏,是真正的爱惜羽毛之举。同时,我觉得写作一定是像开车一样,越开(写)越害怕,越开(写)越小心,始终对自己的虚荣心保持警惕。我深感自己才疏学浅,只能做一个文学上的蜗牛,在文学之路上踽踽独行。
下一步,在坚持阅读的基础上,进军小说领域,立足家乡,走出狭隘、打开视野,调动自己几十年的阅历、经历和认知,把磐石古镇当成文学的“高密东北乡”,确定磐石古镇江边人物进行人生叙事的选材,创作一部反映峡江普通人近百年生死沉浮、沧海横流的长篇小说,向那一代远去天边的平民英雄致敬,暂定名《江山行旅图》。
同时,我还将拓展散文写作思路,仰望家国情怀、摒弃文史思维,回归散文本真,关注现实题材,以“云阳八绝”为写作的根脉,书写山川湖海、烟火人间的文化大散文,描摹锦绣河山的前世今生,共情一代人的山河之恋。目前,已经完成了《朐忍故城》《巴阳峡》《张飞庙》《磐石城》及《长江云阳段》的写作,陆续还会把剩余的写出来,想在包括上游的媒体上发出去,把一个文学爱好者对故土山川殷殷拳拳的赤子之情奉献在文字上,让更多人了解云阳,热爱云阳,从而树立起建设云阳的信心和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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